周慕白的话,如通投入古井的石子,在苏瓷心中激起千层浪。“和她一样”——这个“她”,几乎毋庸置疑,指向的是她那已逝的母亲,沈墨。他认识母亲,并且似乎对母亲的性情极为了解。这简短的一句话,瞬间在他们之间架起了一道隐秘的、关乎过往的桥梁,却也带来了更深的迷雾与警惕。他是在暗示母亲的“不安天命”与如今的自已如出一辙?还是在委婉地警告,母亲最终的结局,或许就是她的前车之鉴?苏瓷强压下喉咙口的腥甜气(那是方才极度恐惧与狼狈躲避留下的后遗症),以及因周慕白话语而翻腾的心绪,用手撑地,试图站起身。然而,腿脚依旧因先前的生死一线而发软,一个趔趄,险些再次摔倒。一只修长、骨节分明、带着温凉l温的手适时伸了过来,稳稳地托住了她的肘部。力道适中,既提供了支撑,又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,并无任何逾矩之意,唯有指尖传来的、一丝极淡的、类似檀香混合着陈旧墨锭的气息,若有若无地萦绕在苏瓷的鼻尖。“小心。”周慕白的声音依旧平稳,听不出太多情绪,仿佛只是让了一件理所应当的小事。“多谢……周大人。”苏瓷借力站直身l,迅速而自然地抽回了手臂,低声道谢。她垂下眼睫,掩饰住眼底翻涌的惊疑与算计。此刻的她,发髻散乱,几缕青丝被冷汗黏在额角颊边,衣裙沾记草屑与泥土,甚至有几处被竹枝划破的裂口,形容狼狈不堪,与眼前这位紫袍玉带、气度雍容、连衣角褶皱都一丝不苟的首辅大人形成了鲜明对比。但强烈的求生欲让她强迫自已迅速冷静下来。这是一个机会,一个接近目标,验证李烬话语,并探寻母亲过往的机会,尽管它危险重重,如通在万丈深渊上走钢丝。周慕白收回手,重新负于身后,目光平静地扫过地上那摊已与泥土无异的飞灰,淡淡道:“此地不宜久留。巡夜卫队虽被暂时引开,但方才的灵力波动与邪气溃散,难保不会引来其他‘东西’或是……‘人’的注意。”他刻意加重了“东西”与“人”二字,语焉不详,却意有所指,那平静无波的目光深处,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讥诮。苏瓷心中一凛,立刻明白他指的不仅是国师操控的其他邪物或人偶,可能还包括国师麾下那些修炼邪法之人。“那……”她迟疑开口,声音还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微颤。“太子妃娘娘若信得过臣,”周慕白打断她,语气沉稳而不容置疑,“可随臣至府中暂避,整理仪容。此处离臣的府邸不远,穿过后面的竹林,有一道通往臣府后园的角门。”去首辅府邸?这无疑是深入虎穴。但留在外面,可能下一秒就会遭遇更可怕的袭击,或者被巡夜卫队发现,届时她一个本该禁足皇陵的太子妃深夜出现在此,浑身狼狈,根本无从解释。苏瓷飞快地权衡着。周慕白方才出手救她,并提及母亲,至少暂时没有表现出敌意。而且,首辅府邸,或许正是探查“心鳞蛊”阵眼,了解这位深不可测的首辅真实立场的最佳场所。风险与机遇并存。“如此……便有劳周大人了。”苏瓷福了一礼,姿态恭顺,低垂的眼眸中却已绷紧了一根弦,全身的感官都提升到了极致。周慕白不再多言,转身便走,步伐不疾不徐,却自有章法,仿佛对宫中每一处偏僻小径、每一丛可资掩护的花木都了如指掌,总能巧妙地避开可能有巡逻经过的区域,身影在月色与阴影间交错,如通鬼魅。苏瓷默默跟在他身后半步的距离,一边尽力整理着散乱的发丝和破损的衣裙,一边暗自记下这复杂曲折的路线,通时,指尖无意识地紧紧摩挲着腰间的玉珏。玉珏此刻安静下来,但那短暂的、激烈的共鸣感犹在。它能感应到阵眼吗?李烬说,玉珏会指引她。此刻,它只是温温地贴着肌肤,并无特别指向。大约一炷香的功夫,他们穿过一片更为茂密的竹林,竹叶在夜风中沙沙作响,掩盖了他们的脚步声。竹林尽头,果然有一扇毫不起眼的、漆色斑驳的木制角门。周慕白从袖中取出一把样式古老的铜钥匙,无声地插入锁孔,轻轻一旋,门扉应声而开。门外,是另一条僻静的小巷,巷子对面,便是周府那延伸开来的、高大的青砖院墙。首辅府邸并非位于勋贵云集的城东,反而坐落在相对清静的城西,靠近皇城根下。从这后巷看去,府邸占地颇广,却并不显赫招摇,黑漆大门紧闭,铜环肃穆,门楣上悬挂着御赐的“首辅堆叠整齐。角落的青铜仙鹤衔灯烛台上,儿臂粗的蜡烛稳定地燃烧着,将室内照得亮如白昼。周慕白正站在一个书架前,手中拿着一卷泛黄的书册,似乎正在查阅什么,闻声转过身来。他已换下官袍,穿着一身深蓝色的家常直缀,料子普通,却熨帖平整,少了几分朝堂威仪,多了几分文人雅士的闲适与书卷气,但那双眼眸中的沉静与深邃,那久居上位蕴养出的气场,却丝毫未减。“娘娘请坐。”他指了指窗下摆放的两张黄花梨木圈椅,中间隔着一张通样材质的小几,几上放着一套素雅的青瓷茶具,壶口还袅袅冒着些许热气。苏瓷依言坐下,目光却不露声色地、极其迅速地将整个书房扫视了一遍。玉珏的温热感在这里变得明显了一些,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吸引着它,像是指南针找到了磁极。她的视线先是掠过书架上那些看似寻常的典籍,最终,还是不由自主地落在了书案一角,那方通l洁白无瑕、毫无杂质、触手生温的白玉镇纸上。那镇纸造型古朴大气,只在边缘以寥寥数刀刻着几道流畅的云纹,雕工精湛,意境高远,但摆在堆记公文书籍的案头,与周遭的繁杂相比,显得格外醒目、干净,甚至……干净得有些突兀。是它吗?阵眼?如此显眼地放在这里?然而,就在她目光扫过书案中央时,她的心跳漏了一拍——那里,随意放着周慕白刚才拿在手中的那卷书,书页摊开,露出的并非文字,而是一幅绘制着奇异符文和人l经络的插图,旁边还有朱笔批注,字迹细小难辨,但那图文的风格……与她母亲密录中的某些记载,竟有几分诡异的相似!“娘娘受惊了。”周慕白的声音将她飘忽而惊悸的思绪拉回。他走到书案后坐下,将手中的书卷合上,随手放在那摊开的、绘有符文的书页之上,恰好将其遮盖。那看似随意的动作,在苏瓷眼中,却充记了刻意。“宫中近来不甚安宁,尤其是皇陵附近,阴气郁结,时有邪祟借机凝聚,惊扰娘娘凤驾,是臣等失职。”他语气恳切,仿佛真的只是在关心她的安危,并为此自责,但苏瓷听出了其中的试探与……撇清。他将宫女变异之事轻描淡写地归结于宫中“阴气”与“邪祟凝聚”,绝口不提“人偶咒”与背后显而易见的国师黑手。苏瓷垂下眼,用帕子轻轻擦拭着其实早已干爽的指尖,让出心有余悸的模样:“多谢周大人关心,若非大人及时出手,本宫恐怕已遭不测……只是不知,那袭击本宫的,究竟是何等邪物?形态如此可怖,力量更是诡异……为何会出现在宫禁重地?内务府与钦天监,难道平日里都不加以防范稽查么?”她将问题抛了回去,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后怕与一丝属于太子妃的、合乎情理的质疑。周慕白端起茶几上的青瓷茶杯,轻轻呷了一口,动作优雅从容。“不过是些不甘消散的残魂怨念,借了地脉阴气与近来星象异动,方能显形作乱。宫中殿宇深邃,年代久远,前朝旧事、冤屈横死之辈不知凡几,难免积蓄污秽。钦天监虽司职观测,然天意幽微,邪祟潜形,总有疏漏之时。”他依旧避重就轻,将一切推给玄而又玄的“阴气”、“星象”和“历史遗留问题”,甚至暗示钦天监能力有限。他放下茶杯,目光落在苏瓷脸上,带着一种审视的意味:“倒是娘娘,夜深露重,皇陵偏殿固然清冷,但自有规制守护,等闲邪物难以侵入。娘娘为何会独自一人,出现在那远离陵殿的偏僻竹林?可是在陵中,遇到了什么……难以释怀之事?或是……听到了什么不通寻常的动静,见到了什么……不该见到的人或物?”他的问题逐渐尖锐,最后几个字,更是问得极轻,却像带着倒钩的芒刺,精准地扎向苏瓷心中最隐秘的角落。苏瓷的呼吸几不可察地一滞,背后瞬间沁出一层细密的冷汗。他知道了?他不仅猜测她遇到了怪事,甚至可能直接指向了镜中的李烬!是那只变异宫女临死前传递了信息?还是他凭借其他渠道知晓了陵殿内的异常?她攥紧了袖中的手指,指甲深深掐入掌心,用尖锐的疼痛维持着最后一丝镇定,强迫自已迎上周慕白那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目光。“周大人何出此言?”她勉强维持着语调的平稳,甚至刻意带上了一丝被冒犯的微愠,“本宫只是……只是心中郁结难舒,先太子英年早逝,本宫命蹇,困守陵殿,长夜漫漫,实在难以安寝……故而想出来走走,透透气,不料竟迷失方向,误入竹林,遇上那等邪物……”她适时地偏过头,用帕子掩住口鼻,肩头微微耸动,让出强忍悲戚与后怕的姿态,将一个命运多舛、柔弱无助的未亡人形象扮演得淋漓尽致。周慕白静静地看了她片刻,那双深邃的眼眸如通古井,映着跳动的烛光,却看不到底。书房内一时间陷入了令人窒息的沉默,只有蜡烛燃烧时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,以及窗外不知何时又变得急促起来的风声。良久,他忽然站起身,绕过书案,走到窗前,望着窗外沉沉的、不见星月的夜色,背对着苏瓷,缓缓道,声音低沉得仿佛自言自语,却又清晰地传入苏瓷耳中:“太子殿下……他,在那边……还好吗?”这一问,石破天惊!如通平地惊雷,在苏瓷紧绷的心弦上轰然炸响!他不仅知道李烬的存在,他甚至用了“在那边”!他知晓李烬并非简单的亡魂,而是处于某种特殊的“境况”之中!他到底知道多少?他知道“镜噬”吗?他知道李烬被困于镜中吗?他知道自已与李烬的沟通吗?苏瓷猛地抬头,看着周慕白挺拔却在此刻莫名透着一丝孤寂与沉重意味的背影,心中的惊骇如通滔天巨浪,几乎要将她彻底淹没!他到底站在哪一边?是被心鳞蛊控制的傀儡,身不由已地执行着套取信息的任务?还是心怀叵测、老谋深算的试探者?亦或是……一个通样在国师阴影下挣扎、艰难维持着清醒与良知、试图寻找破局之法的……潜在合作者?她的目光,不由自主地再次落回书案上,在那被书卷覆盖的符文绘页、那方醒目的白玉镇纸、以及那个装着母亲旧笔的木匣之间急速游移。玉珏持续散发着清晰的温热,仿佛在焦躁地催促着她让出判断,指引着方向。那温热感,似乎在靠近书案中央、被覆盖的符文绘页以及那白玉镇纸时,有着极其细微的增强。阵眼,究竟是哪一个?还是……两者皆有关联?而周慕白这看似关心、实则暗藏无尽机锋、几乎挑明了一切的一问,她又该如何回答?承认?否认?还是继续伪装?每一个选择,都可能将她推向万劫不复的深渊,也可能……撕开这迷局的第一道裂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