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鸿广场的风波被压下去后,安林市官场迎来了一段奇怪的平静期。高明远市长好像完全没受影响,每天依旧温和的主持着市政府的各项工作,对旧城改造工程也经常表示关切,却再也不提要去视察的事。高明远越是这样,薛德海那些跟着他的人就越是安静,整个市府大院的气氛,安静的有些不正常。易承泽心里明白,但他没时间去猜高明远在盘算什么。旧改工程已经全面铺开,几万工人和几十个施工点,每天都有数不清的事情等着他决定。这一天,旧改指挥部的门被猛地推开,负责现场协调的副指挥老张一脸焦急的冲了进来。“易总指挥,出事了!棉纺厂的老家属区那边,拆迁队被拦住了!”“被拦住了?”易承泽放下手里的图纸,皱起了眉头,“是拆迁款没到位,还是对安置方案不满意?”“都不是!”老张抹了把汗,喘着粗气说:“是一帮老居民,还有几个据说是市里搞文史研究的学者,拉着横幅堵在推土机前面,说……说我们是要破坏历史文物,不让我们拆!”历史文物?易承泽心里咯噔一下。棉纺厂家属区是安林市最早的一批工人宿舍,房子老旧破败,连上下水都没有,是这次旧改工程里居住环境最差、民怨最大的区域之一,怎么会跟历史文物扯上关系?“走,去看看。”易承泽立刻做出决定,抓起外套就往外走。半小时后,车子在棉纺厂老家属区外停下。现场果然像老张说的那样,十几台黄色的推土机和挖掘机停在路边,前面黑压压的围着上百人。人群前面,几个白发苍苍的老人,和几个戴着眼镜、看起来很斯文的中年人,正拉着一条白底黑字的横幅。“保留城市记忆,守护安林根脉!”易承泽一眼就看到了横幅,瞳孔微微一缩。他走下车,穿过人群,来到最前面。“各位老乡,各位老师,我是旧改总指挥易承泽。”他的声音不大,却清楚的传到每个人耳朵里。一个戴着厚底眼镜、看起来六十多岁的老者站了出来,扶了扶眼镜,打量着易承泽:“你就是易总指挥?我们知道你是个为老百姓办事的好官。但是,为老百姓办事,不等于可以把我们安林市的历史一铲子推平!”老者指着身后那几栋斑驳的红砖小楼,情绪有些激动:“这几栋楼,是上世纪五十年代,第一批援建安林的苏联专家设计的宿舍楼!是安林市工业发展的活化石!你们把它拆了,安林市的这段历史,就彻底没了!”易承泽顺着他的手指看去。那几栋三层小楼,墙皮大片脱落,露出里面的红砖,窗户也大多破损。但仔细看,楼体的结构带着很明显的苏式风格,厚重、敦实,屋檐和阳台的线条又带着一些本地的建筑特色。它们就像饱经风霜的老人,虽然衣衫褴褛,但还是能看出年轻时的风骨。“易市长,”一个拄着拐杖的老奶奶颤巍巍的走上前,拉住易承泽的袖子,眼眶泛红,“我就是在这楼里结的婚,我的孩子也是在这楼里出生的。这楼是破,是旧,可它装着我们几代人的念想啊……能不能,给俺们留个念想?”易承泽的心,被这句“留个念想”狠狠触动了。他沉默了片刻,对着所有人郑重说道:“各位老乡,请你们放心。在事情没有调查清楚之前,这里的任何一砖一瓦,都不会动。我向大家保证!”安抚了现场的群众,易承泽立刻让陈妙玲联系了市里的文史专家和建筑专家,连夜对棉纺厂家属区进行评估。三天后,一份详细的评估报告放在了他的办公桌上。结论很明确:那几栋苏式小楼,虽然算不上国家级文物,但确实是安林市现代工业发展史上一个很重要的标志性建筑群,有非常高的历史和文化保留价值。报告建议,应该采取修缮、改造的方式,将其保留下来。拿着这份报告,易承泽直接敲响了市长办公室的门。这是天鸿广场事件后,两人第一次在办公室单独见面。高明远脸上依旧挂着温和的笑容,亲自给他倒了杯水,客气的像是在对待一位重要的客人。“承泽同志,坐。旧改工作很辛苦,我看你都瘦了。”“高市长,我来是向您汇报一个特殊情况。”易承泽没有寒暄,直接将评估报告递了过去,直接说明了棉纺厂家属区的情况和专家的建议。高明远很耐心的听着,不时点点头。等易承泽说完,他才拿起那份报告,慢条斯理的翻了翻,然后又放回桌上。“承泽同志,你的想法是好的,有保护历史文脉的意识,这值得肯定。”高明远先是赞扬了一句,接着话锋一转。“但是,”他身体微微前倾,目光温和,说出的话却让人感觉不对劲,“我们旧改工程的首要目的是什么?是改善几十万老百姓的居住条件!棉纺厂那几百户居民,还住在没有独立厨卫的破房子里,天天盼着住新楼。我们现在要是因为几栋有价值的老房子,就调整整体规划,工期要拖延多久?一年?还是两年?”他顿了顿,语气变得语重心长:“增加的改造成本,又要从哪里出?这可不是一笔小钱。承泽同志,你忍心去告诉那些盼了一辈子的老人,因为要保护几栋老房子,他们住上新房的日子,要无限期推迟吗?”易承泽的心猛地一沉。高明远太高明了。他用“民生”来压“历史”,用“大多数人的利益”来对抗“少数人的情怀”。他这是在用易承泽最擅长的民心牌,来反将易承泽一军。“高市长,这不是少数人的情怀,这是整座城市的记忆……”“记忆不能当饭吃,也不能当房子住。”高明远打断了易承泽,脸上的笑容不变,眼神却不容置疑,“承泽同志,看问题要顾全大局。旧改工程是市委市政府今年的头号工程,省里也盯着,第一要务是稳和快。不要节外生枝。”“我言尽于此,你好自为之。”走出市长办公室,易承泽感觉后背一阵发冷。高明远给他划下了一条清晰的红线:要么推平老楼,保证进度,要么就背上一个为了一己私见、拖延民生工程的黑锅。当天晚上,一场居民座谈会在棉纺厂小区的临时活动室召开。易承泽坐在居民中间,静静的听着。老人们讲述着当年在工厂挥洒汗水、建设安林的激情岁月;中年人回忆着在筒子楼里长大的童年,邻里之间谁家做了好吃的,香气能飘满整个楼道;年轻人们虽然向往新生活,但言语间也流露出对这片承载了家族记忆的土地的不舍。这些故事,鲜活、滚烫,一块块拼凑出了安林这座城市的灵魂。易承泽的内心,前所未有的坚定。推平它们,只需要一瞬间。但毁掉的,可能是一座城市几代人的根。这个责任,他担不起。可是,高明远设下的局怎么破?既要保护历史,又不能拖延工期、激化矛盾。这需要一个两全其美的方案,一个顶尖的方案。易承泽的脑海里,忽然闪过一个清冷如雪的身影。他的三姐,林雪。林雪的家族,在国内的建筑设计和古建修复领域,是泰山北斗一般的存在。他深吸一口气,回到办公室,关上门,拿起了那部红色的保密电话。他知道,打出这个电话,就意味着将林雪也卷入了安林市这个复杂的漩涡中。但现在,他别无选择。他必须在经济效益和历史文化保护之间,走出一条路来。这不光是对几十万安林市民负责,更是对他自己内心的原则,一个交代。